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盼不到夜色深沈:《直到夜色深沈》的可疑日常
Night is young, the sun still remains


*本文亦發佈於臉書粉專,非正式評論文章,於個人網站留底供讀者搜尋、參閱。


本文以近期於北影播放的《直到夜色深沈》(すべての夜を思いだす,2022)為起點,試論該作為何讓人有些失望。對我來說,《夜色》雖然不夠好,但仍有動人之處,可惜的是相對於近年日影「日常系」電影,其有較大的進步空間。另外,為了兼論「日常」在(近期)電影的意義與問題,我將《歡樂時光》(ハッピーアワー,2015),以及去年亦於北影放映,與《夜色》同邀飯岡幸子擔綱攝影的《他方的短歌》(春原さんのうた,2021)並置討論,一方面談「日常」如何可能,及上述作品呈現上的異同(與我而言,《他方》成為濱口2021年十大是有跡可循的);一方面,提供修正《夜色》的一點可能路線。總而言之,這幾部東京藝術大學系統 1(杉田不是,但飯岡是)的作品確實值得關注。


可疑的「日常」


究竟《直到夜色深沉》想談什麼,或者說,從何處發力?此一提問並非質疑其「敘事稀薄」;相對,比起論其「稀薄」(它並不是問題,膚淺才是),不如說這是在不精確結構下(外加一點貪心)導致的結果。顯然,清原惟試圖建構某種「日常感」或「生活質地」,但有必要進一步釐清的,是該「日常感」指涉的,究竟是由三位女子不斷擦肩偶遇(卻從未認出彼此、建立關係),以人物的共在縫合而成的「多摩市日常」;抑或,這些「擦肩」只是用以切換主線的手段,其最終要呈現的並非「空間景緻」,而是「人物生活」。無論何者,皆有不足:前者雖以人物為節點,逐步描摹城區風景,但導演並未拓展節點,進一步繪製地景,及其與住民間的關係。《直到夜色深沉》提供的,僅是在由三位主角構成的象限中,打轉、反覆,且具有明確「邊界」的地景。試問若將目光轉向主角之外,觀眾能瞥見什麼樣的多摩市?有人真正地棲居於此(市區、電影皆然)嗎?而用散步、閒逛,乃至漂移、漫遊等詞彙形容亦充滿問題,事實上,沒有人在閒逛,或者直白地說——所有的移動皆具有明確的內在動機,以及與之相伴的「目的地」。因此,浪漫或詩意地將「日常」嵌進偏離常規之「無目的」中是空洞的,所謂的「日常」,目前仍待意義商榷。




《直到夜色深沈》劇照 © 清原惟



此路不通,那麼,另條路線能否解釋所謂的「日常」?也許答案是否定的。有限篇幅、不精準的長鏡頭,以及可惜的敘事策/結構,使通篇2小時的電影中,無法瞥見任何一位立體的角色,甚或「生活」。


這也許肇因於潛於「日常」一詞內部的甜蜜陷阱。



雖然具有「無事發生」或「稀鬆結構」的表徵;但,有效,甚或出色的「日常」,實際上仰賴的是對生活的精準「命題」,以及在「無事」中適切把握人物、事件以及情感間的互動關係,藉此弔詭地創成伏於「稀薄」中的「濃厚」敘事。日常,其實是在高度「壓縮」現實時空間、並於電影有限的時間條件內,反向「舒張」、以致填滿,最終卻巧妙地以「平淡」體現「深刻」的情動過程。換言之,其更接近寫意的筆觸,而非雜張的線條,常伴日常出現的「空氣感」,並不指向high key濾鏡創造的空洞形式,而是寫意肌理中的柔軟痕跡。這也許能夠引領我們詮釋為何濱口龍介選擇以5小時描繪四位女性的個人「日常」,以及她們始於交織、終於分離的群體「關係」。5小時可能並非刻意為之,而是唯一選擇,僅有在此等份量的時空量體中,觀眾才能夠/有足夠時間,瞥見何謂濱口意欲呈現的「時光」。同理可見於諸多以「日常」為引(而非為「題」,實際上出色作品中的「日常」大多具有「引導」什麼的能力)的作品,以下進一步納入去年也曾在北影放映,片長相似(兩者僅有5分之差)、皆由飯岡幸子擔綱攝影的《他方的短歌》共同對照。



《直到夜色深沈》劇照 © 清原惟



夜色尚未深沈


杉田協士將「日常」的層次堆疊於(同)一位主角上,在時間的延展中拓出「他方」的想像,使其遭逢(但未必言明)的事件/情感(再也見不到的人/思念與哀悼的開始)能夠於時延中緩步留痕,並跨越銀幕、捨棄再現,而是直接與觀眾共振。片中時而岔出的敘事或事件(指路、毛筆等),一方面繼續堆疊日常自身;一方面於時間的皺摺中提供數個未必顯於表面,卻默默推進主角情緒的轉折。攝影機、劇本、敘事等提供框架,分離虛實的工具,在《他方的短歌》反而逐漸騰出位置,同觀者一起「看」著沙知,成為她「日常」中隱形的「注視者」。 這時,「日常」並不是呈現「無意義之意義」或「無用之用」的浪漫想像(即便兩者皆確實有其可能),亦非挑戰觀眾理解與感知能力的低限手段,更不是故弄玄虛或欲蓋彌彰的造作藉口。相對,日常之所以為日常,是因其試從「事件輪轉」中逃逸,拒絕將意義引渡至能夠被辨識、具有相對明確起承轉合的「事件」內部(但卻也不是「事件」的對反);而是從那些被篩選掉的「雜訊」當中,重新淘洗出還未定型、尚不穩固,卻始終存於生活之中,種種思想發生的「條件」。「日常電影」,因此發出的是等待觀眾一同涉水的邀請,它將淘洗置於台前,讓相遇(無論是與什麼)得以發生。


因此,比起《直到夜色深沉》,《他方的短歌》與《歡樂時光》之間更能找到共相,前者助迷途之人返家,鏡頭無限延長、注視兩人走向遠方的橋段,仿若後者完整無遺、幾乎沒有盡頭,讓觀眾似能「線上參與」的朗誦會。兩者皆將所有意義懸置,讓「橋段」與「場景」回歸至綿延的時間中,成為日常的一部份。濱口和杉田榮耀了「日常」,電影在此不必成為任何思想的載體,也解放了其被觀眾道德綁架式地要求具備某種「先驗」(更恐怖的觀眾甚至要求超驗)意義的使命;此刻,電影是思想的現場,其如何可能、怎樣發生、生成何貌,由觀者(思想)的運動姿勢決定。 3



《直到夜色深沈》劇照 © 清原惟



返回《直到夜色深沉》,它的可惜之處,便在於電影並沒有成為「思想的現場」,我們看到三位主角各自的「日常」,並非無事發生的時刻;事實上,片中一切都是事件(甚至失而復歸的長者亦然),或者更狠地說——它之所以容易與日常混淆,是因為它的不精確(與壓縮現實時空間的「精準」性質相斥),使其以「事件」的邏輯組織敘事,卻拖垮了事件的構造。換言之,我們看到的不是三位主角的日常,而是彈性疲乏、拖泥帶水的故事。如果它真的想體現出「日常」,那麼,便不應該在其將要綻放之際,馬上機巧(或刻意)地安排另一位主角出現於畫面內,合理地將敘事的目光與觀眾的注意力轉移至下一個事件當中。而它也應該將片中最動人,同時也是最憂傷的情感(找不到喬遷之友、遭男友冷落、弔念死者)——也就是那最後10分鐘草草出現,夜色籠罩、日常發軔之處,延展至50,甚至100分鐘。


而片中最動人的時刻,也許恰是時空倒錯,女子邀請男友一同引燃仙女棒之時。僅此一瞬,攝影機換人執導,觀眾同男友的視線,目視了女子的哀悼與念想,以及男子未說出口,遲滯至暗室顯影的愛。


直到夜色深沉,卻僅見陽光普照;應當記住的每一夜,卻只是白天的衍生物。也許唯有悠悠書寫安謐寂靜的深沉夜色,以及仿若無光的平庸日常,所有的夜晚,才可能於此刻,真正被深刻、永遠地記住。4



《直到夜色深沈》劇照 © 清原惟




Footnote


  1. 《他方的短歌》的導演杉田協士並非東京藝術大學畢業,而是立教大學(立教大学)與電影美學校(映画美学校)畢業;而飯岡則同濱口皆為東京藝術大學出身。


  2. 我們能發現,濱口和衫田談作品時,都提到相似的「旁觀」位置,「介入」和「指導」的成分變得稀薄


  3. 這並不是暗示日常會成為填裝「任意意義」的容器,它解放的是電影,而不是懶惰的腦袋。


  4. 導演也談了不少電影與敘事的問題,可見映後訪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