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先生

Writer
1. 葬送のフリーレン(葬送的芙莉蓮,2023-2024)
山田鐘人、阿部司、齋藤圭一郎|Animation
2. The Room Next Door (隔壁的房間,2024)
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|Film
3.  The Whales of August (八月之鯨,1987)
Lindsay Anderson|Film
4. ひかりの歌(光之歌,2017)
杉田協士|Film
5. 香水(2019)
瑛人|Song

1. 葬送のフリーレン(葬送的芙莉蓮,2023-2024)

有些作者具有這樣的才能:藉著描繪花草生長的樣貌,透視岩層紋理與昨夜浸潤一切的露水。《葬送的芙莉蓮》給我的感受,就像身在一座已經消融的冰河底部,撫觸幾道深邃的刻痕。千年光陰如同萬噸水氣的刮擦,極慢極緩地向下流動,沿途沉積傷痕遍佈的土壤,終將在某個風光明媚的早春,綻放微小的碎冰之花,猶如神明贈與無名之墓的花束。

《葬送的芙莉蓮》關於一群共同踏上旅途的人,如何溫柔地啟發彼此。我喜歡「enlighten」這個字眼,具體可見一段讓光線湧入的過程。作為觀眾,我也像是打開了一扇扇窗門,隨時可以向遠方出發,也可以只是呼吸著流過房間的風,感受涼爽與透亮。

2. The Room Next Door (隔壁的房間,2024)

「電影之神剛才應該是降靈在我的腦皮質上了。」

燈亮一刻,我是這麼想的,不禁做出了像是祈禱的手勢。粉紅飛雪,草綠躺椅,敞開的門扉,曠野上烈焰燃燒的屋舍,玻璃落地窗後一襲透明睡衣裡的透明身體——如果可以,我也想在阿莫多瓦的電影世界裡安樂死。臨終的日子有人說話,有人寫信,有人一同散步看電影;沒有和解必須被完成,沒有傷痛必須被探討,只有安靜的清晨,像垂掛的面紗,讓死亡變得柔和。

若能平視此生,餘生便是假期,餘生優雅如昔。

3.  The Whales of August (八月之鯨,1987)

她們在懸崖上等待鯨魚,就像我在電影院等待電影。某一個季節,某一道潮汐,會帶回不可思議的風景。所以她們一直住在那座夏日木屋裡,和美麗的房子一同在歲月流逝中衰老;我也總是會在這個或那個下午前往電影院,在黑暗中察覺月昇日落,時間又悄悄推了所有人的肩頭。

《八月之鯨》直到最後,都沒有出現鯨魚,也沒有出現她們好不容易同意的老屋改裝計畫:敞開一面能夠遍覽海岸風光的大觀景窗。盛大的事物因為藏匿而披覆光芒。我嗅聞著魚腥和晚夏的氣味,站在咿咿啞啞的虛構門廊上,知道自己在這個下午已經見到鯨魚。

4. ひかりの歌(光之歌,2017)

兩年前我在這裡寫下《他方的短歌》(春原さんのうた,2021)作為年度五選,於是今年我想寫下《光之歌》。杉田協士導演回應我們的邀請,將這部創作生涯中重要的長篇電影,帶到關渡電影節進行臺灣首映,並親自參加映後座談,是當初那個製作提案的我完全沒有想像過的未來——或許是習慣了落空的企劃,我不知道這可以是真的。

散場後,有人和導演說話,說著說著就哭了,有人告訴我他很喜歡這部電影,選得真好。儘管《光之歌》與《他方的短歌》同樣是讓日常傾訴著自身的詩意,於我的意義卻不再是隱密的內在洗滌,而是一種為他人指引溪流的經驗。

於是深深感謝曾經指引我走向神木、瀑布與火口湖的陌生人。在《光之歌》第三節故事中,女人前來領取一份沖印已久卻無人認領的照片,似乎是她父親的遺物;男人指著照片中的風景說:「這是小樽吧」,然後他們就開車到小樽,凝望著那片被雪填滿的空白。

對我來說,整件事情就是這樣的:我們真的去了那裡,無法確知自己發現了什麼,不過是在回程的火車上,輕輕哼起了兒歌般的旋律。

5. 香水(2019)

多年以前,我為路邊發現的遺失物拍了幾張照片,發布一則寫著「再也找不回來的全部物事」的貼文。貼文底下,是一則再也無意見面的摯友曾經的留言。如果當時的我知道,自己其實是一個只看著前方的人,是否就不會裝模作樣地為從來不屬於我的物事停留?

瑛人的〈香水〉就像一則短篇故事——關係、情境、感受與閃回——幾乎是一個再稍作想像就能完成的短片劇本。我確實寫了,並且有些難過地意識到,這種書寫並不是一種渴望或追尋,而是某種「只能如此」的作為,像是一直待在原地等待大人發現你不見了的小孩。

他唱著:「一點也不悲傷啊,只是你改變了而已。」不見的東西,是再也找不回來的,能做的只有改變記憶與描述的方式。捷運上人們面容浮動,彷彿隨時都在替換;摩肩接踵的城市,卻讓身陷其中的人感到無比疏離。我聽著歌,在眼淚掉下來之前,先吸了吸鼻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