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正媛

Film critic, Independent researcher
1. Exilée (1980)
Theresa Hak Kyung Cha|Super-8mm film and video installation
2. Pacifiction (2022)
Albert Serra|Feature film
3. Hope in a Darkened Heart (1986)
Virginia Astley|Studio album
4. 單人房的天使(ワンルームエンジェル)
はらだ(李其馨譯)|Comic
5. Kentucky Route Zero: Act I-III, 2020 (2014)
Cardboard Computer|Point-and-click game

1. Exilée (1980)

她的記憶像是一面灰白色的浮雕,但理當靜止的雕塑卻不斷運動著,不斷遺忘,在灰白平面上不斷重組又隱去的文字顆粒,藝術家的聲音按浮現的順序將文字唸出來,像是一種狀似中性、無口氣的發音教學,聲帶異常清晰的震動,但聲音發出的當下似乎就預告了曲折的來歷,如同文字組成又散去的詞段、語句,緩慢地暗示。但當穿插其中的是一幀幀靜照,聲音就停了下來,任由斜長的光影照入茶碗和簷廊。

根據文獻,這個作品最初被展示的時候,藝術家在投影幕上挖了一個矩形的洞,並將錄有她聲音的錄音帶放在這個洞裡,與影片一起播放,而我看的是音像已經整合在一起的影片檔案。看完之後,讓我有一個可疑的結論,這個結論讓我有點苦惱,原來,透過語言和影像的技術轉譯、存檔,並被人所認知到之前,我們可能不曾記得這些事情,這些不斷浮動的生活切面、感觸與隻言片語。其實,我的苦惱也就是那些在書中時常讀到的煽情結論,但直到現在我才感同身受,需要極度安靜,才能理解她在書作 Dictée 裡寫到的:

“Inside is the pain of speech the pain to say. Larger still. Greater than is the pain not to say. To not say.”

2. Pacifiction (2022)

看那些隨浪花翻滾起伏、欲言又止的陰謀,和美的過火的大溪地景色,胃口完全被時間的緩慢給吊足。雖然時間愈是展延,自己想知道且觀看更多的慾望,卻愈來愈令人不安地與觀光客、殖民者的視角重疊,甚至沈醉在長焦壓扁的美麗平面之中。

話是這麼說,但其實無法準確說明,電影所展示的色彩斑斕的眩暈(還是超高飽和度的腦霧?),開場那顆船員靜靜滑入港口登岸的鏡頭,以及最後在酒吧裡的一切,實在太讓人難以忘懷,自然風景和異國情調妝扮的在地人,逐漸形成具有恐怖谷效果的人造仙境。而在混濁的EDM之中,我就是那為可恨的奇觀而來的觀眾。

3. Hope in a Darkened Heart (1986)

久違地被和諧古典的曲式給馴養,有鋼琴、長笛、古典吉他等原音,還有 Virginia Astley 跟 David Sylvian 輕透溫柔的歌聲,與坂本龍一的多彩暖色的電子聲交織對稱。很多在大島渚1982年的《俘虜》中出現過的元素,在這裡有了更完整的樣貌。

當七彩的聲響穿過冬季的乾燥空氣,包圍起絕望蒼白的生命,我想,原來對坂本龍一或福音主題本能上有所排斥的人,都會不知不覺愛上這張專輯吧。有時為了讓陷入恐慌的自己冷靜下來,我會特別挑出〈Some Small Hope〉、〈Tree Top Club〉跟〈A Summer Long Since Passed〉這幾首來聽。

4. 單人房的天使(ワンルームエンジェル)

一次撈起羽翼稀疏的天使,也撈起失去哭泣能力的人。看到作者是はらだ,本來期待看到的是老師一貫暴力詼諧的高張力性愛主題,像是跟這個作品身處在同一個宇宙的《夜與朝之歌》。結果在第一頁就被震撼到了,廣角監視器的視角讓觀眾從房間高處看下去,畫面上的空白孤立起主角的住所,對稱分佈在四周的對話框則冷靜描述人物的處境。はらだ筆下的人物常常是命運多舛、生活艱難的群體,但這或許是第一次看他直接處理這個主題,而無關性與慾望的建構。比起過去精細的殘酷刻畫,這次有更多溫柔留白,也有淚眼汪汪的天真,讓我麻木的淚腺為之顫抖。

5. Kentucky Route Zero: Act I-III, 2020 (2014)

該怎麼說這個遊戲呢?在我最需要線索的時候,它卻給我一台老卡車、一台只能看見回憶殘像的電視,跟一台危險的超級電腦,當然還有兩張指向不同世界的劫盜地圖(實體的與虛擬的)。

讀之不盡的瑣碎故事和詮釋資料,讓衰弱荒涼的美國市鎮情境溢出螢幕,正如同David Lynch的電影,眼目所及的事物不能告訴我任何事實,只是不斷指示我為了找回記憶的碎片,而一去不返地前往他處:廢棄的礦坑、無人在乎的裝置藝術、人類住居博物館、飛向森林的老鷹、交織的戲劇時間和劇外場域、清晨酒吧的歌姬與星空。塞滿一大堆奇思妙想的神秘體驗,讓人不斷忘記找到零號公路(或送好最後一批貨)的初衷。有人說是 hipster shit,但反正我是買單了。